小友來訪, 送來了一冊剛新鮮出爐的《小團圓》。
是的, 正是多年來在張著中只聞樓梯響, 不見人下來的《小團圓》--- 在各有所本的書中人物統統都駕返瑤池, 時局又有所不同之際, 從前的種種顧忌和顧慮已不復存在, 最終都得以付梓。
盛九莉的藍本當然呼之欲出, 宋淇和張愛玲書信往來中提及的『無賴人』亦可以一眼看出是誰 --- 一九七六年, 胡蘭成正在台灣講學, 風頭與丰采迷倒了不少文化界, 但樹大招風, 當年汪政權的宣傳部次長和行政院法制局長的帽子一直未能摘去, 這個濫情卻自稱每情必真的老人家, 最後仍逃不過為國府驅逐出境的命運, 五年後在日本病逝。
--- 知道這一節歷史, 就不難理解到, 宋淇與張愛玲何以在同一年用大量篇幅的書信往還, 討論改寫邵之雍的角色:『 ...... 不要忘了, 旁邊還有一個定時炸彈:「無賴人」, 此人不知搭上了甚麼線, 去台灣中國文化學院教書, 大寫其文章, 後來給人指責為漢奸, 中央日報都出來攻擊他, 只好撤職 ...... 《小團圓》一出, 等於肥豬送上門, 還不借此良機大出風頭 ...... 一個將近淹死的人, 在水裏抓得著甚麼就是甚麼, 結果連累你也拖下水去, 真是何苦來? ...... ...... 你說上一百遍:《小團圓》是小說, 九莉是小說中人物, 同張愛玲不是一回事, 沒有人會理你 ...... 況且藍山和打胎兩段讀者多數不會 identify 為你的 ......』
書中最囑目驚心還是寫盛九莉在紐約打胎的那一段:『夜間她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裏的男胎, 在她驚恐的眼晴裏足有十吋長, 畢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與水中, 肌肉上抹上一層淡淡的血水, 成為新刨的木頭淡橙色。 凹處凝聚的鮮血勾劃出它的輪廓來, 線條分明, 一雙環眼大得不合比例, 雙晴突出, 抿著翅膀, 是從前站在門頭上的木雕的鳥。』
從前讀高陽的《秣陵春》, 寫到繡春打胎一節 --- 大抵是脫胎自《紅樓夢》六十九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的劇情:『 ...... 半夜, 尤二姐腹痛不止, 誰知竟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來, 於是血行不止, 二姐就昏迷過去 ......』--- 打胎打成死胎血崩, 已覺萬分淒涼, 誰知祖師奶奶筆下, 更覺赤裸血淋淋, 叫人不寒而慄。
子女父母是講緣法的, 張愛玲似乎父母緣薄, 跟生父張重廷與繼母孫用番的關係並不和洽, 與生母黃逸梵也不見得特別溫馨, 剩下來就只有姑姑張茂淵 ---《小團圓》裏寫戰後母女重逢:『 ...... 九莉乘機取出那二兩金子來遞了過去, 低聲笑道:「那時候二嬸為我花了那麼些錢, 我一直心裏過意不去, 這是我還二嬸的。」「我不要。」蕊秋堅決的說 ...... 流下淚來。「就算我不過是個待你好過的人, 你也不必對我這樣,『虎毒不食兒』噯!」』
--- 大抵是張重廷見到女兒就想起這個幾乎是畢生至愛的前妻, 而黃逸梵見到這個女兒又免不得憶起差點坑害了她一生的舊式婚姻與前夫; 所以變成豬八戒照鏡, 兩邊不是人。『 ...... 她母親臨終在歐洲寫信來說:「現在就只想見你一面。」她沒去 ......』寥寥無幾的廿四個字, 餘韻無限。
宋以朗在序中說:『在她已發表的作品中,《私語》、《燼餘錄》及《對照記》可謂最具自傳價值, 也深為讀者看重。 但在「最深知」上相比, 它們都難跟《小團圓》同日而語, 所以銷毀《小團圓》會是一件大罪過。』
好在, 當年一念之慈, 捨不得銷毀, 今時今日才可以讀到。
對了, 連《小團圓》也可以出土, 傳說中祖師奶奶要寫張學良趙一荻的故事, 到底有沒有動過筆?